“魏则西事件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场八级地震,莆田系医疗将因此至少倒退十年。”刘瑞元有点急了。
过去一周,青年魏则西死亡事件,掀起大众对广告欺诈、过度治疗等医疗问题的愤怒之情,人们将矛头指向莆田系医疗,后者几乎垄断中国民营医疗市场。
莆田系医疗的发展史,尤其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作为,在过去十数年屡遭媒体曝光,“乱收费”、“蹩脚行医”、“医疗欺诈”逐渐成为莆田系医疗的标签,此中的贪婪与原罪亦被时常提起,以至于一些已经在向专业医疗、高端医疗转型的机构都有意无意地隐藏自身的莆田系血脉。
不过,过去的每一次曝光并没有对莆田系医疗造成伤筋动骨式伤害。但这一次,包括刘瑞元在内的众多莆田系医疗从业者都意识到,形势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
一切停摆:“直接间接经济损失几千亿”
5月3日,国家网信办会同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下称:卫计委)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进入百度公司,对魏则西事件述及的医疗广告发布违规行为等问题展开调查。莆田系医疗是百度公司最大的广告金主。
同一天,卫计委、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武警部队后勤部卫生局联合对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进行调查,魏则西生前曾在北京武警二院肿瘤生物中心接受癌症治疗,后者将一项在国外临床试验屡遭失败的医疗技术包装成为从可以大概率治愈癌症的技术。
随后,卫计委暂停国内所有医院生物治疗中心运营,保守估计不低于500家;一天之后,刘瑞元发现执法影响正在扩大化。继生物中心之后,卫计委又叫停了公立医院与民营资本的技术合作中心。
刘瑞元经营的几个中心,被波及,停摆,暂时看不到重启的时间。按照他的说法,每一个中心的投资至少上千万。另一方面,魏则西事件掀起的舆论浪潮,让莆田系医疗一夜之间成了“国家公敌”。“网络上把各个地方莆田系医院名单都公布出来,我们被污化、妖魔化,这几天没什么病人上门。”林金良(应受访对象要求化名)对腾讯财经《棱镜》苦笑说道,他也不知道接踵而至的各种检查到底还要持续多久,他是不是会因此失业。
在一些莆田系医疗的微信群中,有人预测,魏则西事件导致民营医疗直接间接经济损失几千亿。
刘瑞元与林金良是老乡,都来自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莆田系医疗在医疗界声名大噪后,许多人才意识到东庄镇在医疗发展史上的特殊地位,莆田系医疗经营者十有八九来自东庄镇。
魏则西事件中被推向暴风眼的上海康新医疗集团、新加坡华康医疗集团以及柯莱逊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或者创始人陈氏三兄弟,也来自东庄镇。
30%净利润:这只是保守估计
在魏则西事件之前,陈新发、陈新贤和陈新喜三兄弟的医疗小王国,并不为大众所知,甚至他们的东庄镇同乡,也并不清楚康新医疗和陈氏兄弟的真正实力与财富。
莆田系医疗并没有众所周知的领头羊,“枪打出头鸟,莆田系大伙习惯低调赚钱”,林金良说道,他认为媒体上描述的詹黄林陈四大家族都是陈年往事,后起之秀们早已出现,“康新算是做得比较专业化,他们的业务集中在妇科、牙科和生物中心”。
一位康新集团的前员工认为,康新集团这一次是“躺着中枪”,“2013年之后,陈家逐步退出医疗业务,卖的卖,关的关。”
陈氏兄弟的撤退与他们的一位本家有莫大的关系。后者正是举报者陈元发,他把魏则西事件推向了另一个高潮——莆田系医疗与部队医院隐秘的利益链条,乃至莆田系医院经营的种种秘事。
陈元发是陈新贤兄弟的近邻,2000年跟随陈氏兄弟经营医院,按照他的说法,作为创业元老,他最终拥有康新旗下16家医疗合作单位10%-30%的股权。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但陈氏兄弟拒付分红。自2013年起,陈元发锲而不舍地通过举报与起诉等方式,试图拿回他视为应得的财富。
通过陈元发公开举报的资料可以看到,陈氏兄弟通过康新、华康等数个医院投资管理集团,先后与140家部队医院合作,以承包或者共建的方式,经营妇科、牙科或生物细胞治疗中心。
康新提供的合作模式,对医院而言是稳赚不赔。首先,康新需要负责保底,“例如合作前(相关科室)是100万年收入,合作后,我们至少保证150万”,陈元发介绍道,此外,根据不同谈判结果,医院还会从毛利中分走10%-20%,由于合作后所有支出归康新承担,因此,医院大约分走35%-45%的净利润。
此外,康新还要面临外部环境变化的不可抗风险。在陈元发出示的一份康新与西安451医院签订的协作建立妇产科合同中,就注明若国家或者军队明令禁止,医院可以无条件终止合作合同。
即便如此,康新依然展示出巨大的承包热情,概因高净利润率诱惑。
据上述前员工介绍,保守估计,康新医疗合作医疗单位平均净利润率不低于30%,最高可达42%。而根据陈元发提供的康新医疗与451医院2012年8月的财务报表显示,单月收入220.7万元,扣掉成本以及院方计提收益外,康新医疗能够拿到约181.1万元,净收益高达80%。
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会进一步刺激承包者在短时间内做大规模,落袋为安。一位莆系医疗经营者透露,2013年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妇产科年收入高达1.8亿左右,是当年国内产值最高的科室。早年,康新医疗与北京二炮总医院、天津254医院、和南宁303医院的合作科室,年收入亦都破亿。上述康新医疗前员工透露,早在2009年,康新医疗的规模已经超过20亿元,净利润不低于30%。换言之,康新的盈利能力远远强于大多数中国民营公司。
地方医院或者部队医院原来年收入仅有数百万元的科室,转手到民营承包者手里,短时间内就能冲破千万甚至亿级收入关口,其中的门道正是夸张营销和过度治疗。
三宗罪:就这样成了“国家公敌”
与大多数莆田系医疗公司相似,陈新贤兄弟的生意,起始于民间游医。据举报者陈元发透露,陈新贤在上世纪80年代成为游医,随后“200元买了一本医生证书”,开始了在成都的皮肤科承包生意。
这给他带来了第一桶金。康新医疗的一位高管,原来是陈新贤承包科室的成都青羊区二院院长,曾开玩笑地回忆说:陈新贤一开始来医院骑自行车,后来是打出租车,然后就买车了;一开始就租二院一间皮肤科,后来就包下二院的一层楼,成立了青羊区银屑病研究所,再后来就把青羊区区二院整个医院都收购吞并了,“再后面,干脆把我这个院长也都收了。”
成都青羊二院
这之后,陈氏兄弟开始进军部队医院。2000年左右,陈新贤因为结识了四川省武警总队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又是莆田的老乡,拓展了第一家部队医院,成都武警医院。随后,通过此人,陈又认识了杭州、山东、河南、山西武警总队等的领导。康新与部队医院的合作,就蔓延至全国各地,前后与140多家部队医院合作过。
“通常我们拿下来一家部队医院,需要打点一两百万,有些会更多。有些领导直接要现金,比如引荐一家部队医院,这些领导直接开口要50万或者100万,也有些领导要公司干股。”陈元发透露。而当时承包的流程也非常简单,只需要在武警总队卫政处备案就可以了。
另一位曾在西安的医院承包皮肤病专科的李大叔对《棱镜》说,承包科室是历史遗留问题,之前不让民营资本自己开医院,所以才不得不去承包,而要承包就不得不打点关系,“如果没有人收钱,怎么会产生腐败呢?”
如果说“狗皮膏药”时期,通过大剂量施药以获得更好疗效“尚可原谅”的话,行贿各类医院领导、乃至部队领导以获得科室承包权,随后无所不用其极,做大营收规模,就是莆田系的原罪之始。
第二宗原罪,则在于虚假营销。陈元发透露,陈新贤的一大特长在于对项目的包装能力。例如,此次魏则西事件所涉及的生物免疫疗法治疗肿瘤,国外已经不流行了,但康新在国内就把它炒作为一种新的治疗方法。“超导可视无痛人流,就是我们康新起的,在以前文献里面根本没有这个词。还有一个美国凝固刀,也是我们发明的。”
在莆田系医院和科室,都配有一个重要的部门——企划部,即负责虚假营销的工作。2004年,重庆协和医院的老板也是莆田人,当时在该医院工作的一名人士对《棱镜》回忆称,该医院企划部的副总,也是莆田人,只有初中文化,但点子特别多,老板对他的一切要求都是能够吸引到患者,变着花样进行包装。
这样的包装,同时意味着虚假广告、推广的投放。多家媒体报道称,莆田系目前每年对百度贡献超过200亿收入,占据百度全部收入五分之一。一位莆田人介绍,百度最大的战略合作伙伴就是一家名为邦泰医疗的莆田系医院,“2010年左右,邦泰一年在百度的投放高达十数亿。”莆田系医院和百度的紧密合作从2003年开始,当时百度推出竞价排名系统。陈元发称,网络推广的好处,在于与传统媒体相比,监管更难,且模糊了广告与正常信息搜索的界限,更为有效。
莆田系过度营销广告(百度截图)
莆田系正是依靠广告轰炸野蛮疯狂地生长的。莆田系民营医院的一位职业经理人黄石头说,与央视标王或重金请明星做代言人的品牌不同,莆田系很少会一次性给付巨额广告费,事实上他们拿不出那么多资金,所以莆田系的广告多是以月为单位的滚动式投放。
“很多时候,账上的钱可能只够投放两个月的广告,两个月之后就要过无米下锅的境地,可是莆田系老板还要拿着仅有的钱砸广告,这种疯狂的冒险行为需要极其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虚假营销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过度医疗:没病当有病治,小病当大病治。多位莆田系医院从业人士对《棱镜》表示,几乎所有的莆田系医院都会过度医疗。上述2004年在重庆协和工作医院的人士称,男科妇科尤其是这样,因这两个科室相对而言过度医疗不会出什么大事,“谋财不害命”。
莆田系医院里的经营部在此时就突显出作用。据一位莆系医疗从业者介绍,经营部的作用,在于影响、说服甚至腐蚀医生尤其是一些专家默认甚至参与过度医疗。
黄石头认为,过度医疗问题,有些是主观上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有些是为了生存所迫,有些是医生为了拿到更高的提成的个人行为,也不排除有些医院的投资者为了追求数据,而对医生的过度营销行为装聋作哑。
“公立医院也有过度医疗,只不过它的过度医疗反映在滥用抗生素上。”黄石头说。尽管过度医疗是整个医疗行业之弊,但不可否认的是,早期的莆田系医院更甚。
正是因为多年来游走在政策边缘,莆田系医疗习惯了小心翼翼,躲藏在背后,以防覆巢之灾。
陈氏兄弟旗下至少成立了14家公司,用于经营不同医院或相关医疗业务,呈现出庞杂的品牌谱系和错综复杂的股权关系。除了与全国超过100家部队医院有科室合作外,陈氏兄弟还经营过康新、普京、圣贝等医院品牌。2000年跟随陈氏兄弟从事医疗生意十多年的陈元发透露,康新主要是为规避危险,害怕一家出了问题,全部都被关停。
类似的做法几乎在所有稍有规模的莆田系医疗公司里都可见到,他们通常以“集团”的方式建立或购买医院,聘请医生和院长,自己完全隐身。
魏则西事件,让莆田系的原罪一宗一宗再度被扒开,并且比此前每次都扒得更深,甚至连各地早已去莆田化的莆系医院名单都被一一扒出,晒在大众前。
纠结的分化:莆田系的新活路
在接受《棱镜》采访时,林金良颇为纠结,一方面他认为陈元发的举报行为是为了个人私利背叛莆系医疗的小人之举,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时至今日,莆系医疗依然有人以盈利为唯一目的在行医。“新一代会反思?不,他们很多人还是在赚钱。一些90后在淘宝上卖假货,赚了不少钱,他们以此为荣。”
林金良或许舆论的力量会让莆田这个城市经历一次刮骨疗伤的自省与转型。这里除了医疗,还因造假而闻名。医疗与造假给这个城市带来了数量可观的财富。
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豪宅林立。
东庄镇有上万人在外办医院,镇上的房产项目打出了“世界再大,根在东庄”的口号
莆田人讲究衣锦还乡,外出经商的东庄镇人多会在赚钱之后,回到镇上修祖宅。东庄镇造房运动与它的医疗生意,都有着明显的一窝蜂特点。
莆田东庄镇与浙江温州具有相同的地理劣势,穷山恶水,不适农业生产。上世纪80年代,当温州和义乌开始前店后厂模式的同时,莆田的人们,则走上了全国游医的道路。这些游医拥有相同的过往,如今,却拥有着不等的财富,不同的模式。
黄石头为《棱镜》梳理了莆田系的发展历程。从第一代的江湖游医开始,2000年左右,莆田系商人开始转而大量承包科室,自己作为医生出诊。当王海发起对莆田系的打假时,莆田系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重大变革。从那时起,莆田系人开始不惜重金聘请有资质的医生坐诊,找正规厂家定制有生产许可证的正规药品,进入真医真药阶段。
过了几年,莆田系再次升级,由单个科室升级到多个科室,由科室合作升级到经营独立专科医院,甚至大型综合医院,莆田系可以不再依赖公立医院和部队医院,可以直接创办民营医院,于是那时候各地一大批博爱、仁爱、曙光等医院成立。
到了第三个阶段,一部分莆田系商人,开始把重心放在客户体验上,做内容、做医疗品质、做服务,升级为高端医疗服务品牌。这当中,一些领先者引入了风险投资或者私募基金,甚至成功登陆资本市场。
“游医——王海打假——承包科室(第一代)——开设民营医院(第二代)——过度治疗——转型高端服务品牌(第三代)”黄石头如此总结莆田系的历史。他说,第一代第二代莆田系商人多为小学毕业,更多的是江湖色彩,而现在则更多地是玩市场化游戏规则:改制,资本运作,让公司更规范,透明,甚至成为公众公司。魏则西事件中的康新医疗,陈新贤后期主要精力在于运营高端牙科医院圣贝,莆田市主政者曾经呼吁莆系医疗去圣贝参观学习。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发展到了第三代。陈元发表示,自己的举报,对于已经升级到第三代的“大佬们”不会有影响,“真正受影响的是,是莆田系里中间这部分人,他们还是我说的这些(第一代及第二代)模式,这部分人,他们肯定会很恼火。”
这些仍停留在旧模式的莆田商人,还有一些抱残守缺,希望仅靠砸广告带来品牌、知名度、客户。
黄石头认为,靠疯狂砸广告就能做好营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移动互联时代,莆田系至今没找到更好的广告投放模式。“我想告诉所有莆田系人,单一传播渠道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砸广告不怕亏、总有一天会翻盘’的铁律已经被改变。不升级换代你赢不来新客,不做品质不做内容只有死路一条。”
林金良认同黄石头的看法,他觉得“莆系医疗整体还是缺乏战略思维”,谈起去年的百度与莆系医疗的对垒,林金良认为,与其每年花数亿在百度投广告,不如抱团去买进百度股权,进而形成对百度的制衡。
然而,第三代的上市公司们同样没有逃过此次风波。舆论的怒火也烧向了几个作为莆田系新模式代表的上市公司,甚至包括投资这些公司的企业家刘永好、冯仑,乃至红杉等投资机构。
刘瑞元认为,这一次的舆论和以前每次都不一样,“原来十天、一个月就没了,这次会产生很深的影响。莆田系这一次倒退十年。很多医院会倒闭,公司破产,大量的人员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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